跑步中,保持自己的“步調(diào)”和“時間性”
■陳之琪
歌德曾說“讀一本好書,就是和許多高尚的人談話”,或艱深晦澀或飄逸靈動的語言都浸潤著作家的靈魂和思想,激勵更多人的共鳴與思考。從個人體驗出發(fā),我覺得這個“和高尚的人談話”的過程雖然充實又富足,卻通常是十分孤獨的——因為“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”,自己讀書所得往往如桃花源般“不足為外人道也”。
或許正是因為閱讀具有“私人性”和“對話性”,所以我樂于讀自己喜愛作家的生活雜記,這就仿佛是進入他們的生活,觀其為人處世之道,而其中令我記憶猶新的當屬村上春樹的隨筆集《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么》。書中散篇忠實記錄著村上春樹作為一名“年邁”的非職業(yè)跑者,如何在自己的節(jié)奏里不緊不慢地突破自我、完賽馬拉松的經(jīng)歷。
村上春樹覺得自己是“那種不太以獨處為苦的性情”,而“跑步合乎(他的)性情”,于是他跑遍許多國家的城市。他講自己29歲喝啤酒時“忽然就涌起想寫點什么的沖動”,從此一發(fā)不可收拾地開始寫作……運動或是創(chuàng)作后,村上春樹“享受著一個人的喜悅,體內(nèi)那仿佛牢固的結(jié)扣的東西,正在一點點解開”。
前些年,初捧此書,我對寫作與長跑正是滿腔熱血,無論是靈感捕捉、寫作習慣還是關(guān)于堅持與突破自我,都和奔跑的村上春樹不謀而合。而我深受觸動和激勵,還因為村上春樹勾勒的不再是那些彷徨又迷茫的小說角色,而是從始至終意志堅定、步履不停的他自己,我得以從他跑步與寫作的精神中得到回應(yīng)和指引。
當時我將這種感覺分享給母親,但奈何她不愛寫作和運動,讀過后只能說有“感受”而并無“感悟”,于是更令我確信自己內(nèi)心的那番“閱讀孤獨論”。很有趣的是,這本飽含共鳴的書近來“重新呼喚”了她。
現(xiàn)在的媽媽和書中的村上春樹一樣“不折不扣地迎來了50多歲”,因為覺得自己上樓梯氣喘吁吁,于是決心在家練習“原地超慢跑”來強健身體,每天堅持15分鐘。雙腳急促踏步比在戶外跑步更枯燥難挨,于是她重新想起了這本“跑步指南”。
“跑步時,你思考什么?”她帶著純粹的好奇翻開書頁,而村上春樹的答案是沒什么“正兒八經(jīng)的事情”,就像在“空白中跑步”,不妨任憑思緒成為飄然來去之云,跑動時“凝視自己就行”。50多歲的身體會對運動產(chǎn)生何種反應(yīng),50多年的閱歷會對運動抱以怎樣的心態(tài)——不再年輕敏捷,我們應(yīng)當如何與衰老、遲緩、麻木相處,這些是媽媽受到呼應(yīng),而我未曾留意的。
這一次,我是在母親的分享下,發(fā)現(xiàn)書中還有這樣一個村上春樹。他會對衰老和敗北感到“習以為?!薄巴絿@無奈”,身旁年輕人跑過自己時會感受到“某種攻擊性和挑戰(zhàn)性的東西”。但即便如此,村上春樹“也不會萌生出懊惱之情”,因為他在跑步中感受衰老、見證青春時明白“世界就是這么實實在在地傳承下去的”。母親告訴我,村上春樹的這番領(lǐng)悟讓她鍛煉氣喘時的妥協(xié)變成豁達,力竭后的苦悶化為動力。
現(xiàn)在,媽媽“原地慢跑”已經(jīng)可以堅持滿30分鐘,很有成就感地流汗,我覺得那時她享受的運動樂趣和我、和村上春樹是一致的,是不分年歲的。而從不同年齡階段走向村上春樹的“跑步哲學”則讓我看到,面對生活中一座高山,少年人可能更多因浮想著恐懼、未知和挑戰(zhàn)而感到難以越過;但年長者或許同樣很難越過這樣一座山,因為他們已經(jīng)見過許多風景,不再對“山的那邊”有十足的期待、活力和能量。
開啟新視角后,我所見的不只自己和村上春樹相近的靈魂和心態(tài),更感知到父母一代人不服輸?shù)谋秤芭c聲音,逐漸明白他們邁過一個個年齡門檻為何會發(fā)自內(nèi)心地難過,接受它又有多么不容易。彼時母親不懂我訴諸寫作和跑步的青春熱情,其實與我不曾深入理解母親的生活智慧與厚度是一樣的。此刻,我覺得自己曾秉持的“閱讀孤獨論”被打破了。只要人是新的,書就還會是新的,重讀好書,彼此感悟就可能在未來某個時刻不期而遇,不妨埋下期待的種子。
值得欣喜的是,以生活為契機,這本給我們帶來不同感悟的書為我們母女提供了寶貴的“心靈交匯點”,也提供了更多相互交流與彼此認可的可能。有一次在戶外散步時看到樹葉黃綠斑駁,媽媽又萌生傷春悲秋之意。于是我說,其實季節(jié)到了,樹葉黃的綠的都有才顯得生命各不相同,放在一起才有不一樣的美。就和村上春樹說的一樣,保持自己的“步調(diào)”和“時間性”就行,是不是?
媽媽說:“是的,確實是。”